臨終時刻的十字路口:是家屬,還是醫者?

by 朱思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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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切都像安排好似的。依稀記得上個月底打開十月的夜間班表,發現中秋和雙十連假都要值班,特休又不像以往和 day off 或週末排在一起,心情特別悶。

唯一慶幸的是生日當天剛好被排了特休。原先對今年生日的想像是這樣的:幸福地睡到自然醒,悠哉梳妝打扮一番,接著到鄰近的三井逛逛,或是在誠品看書一下午,晚上再搭車前往台北享用生日大餐。

結果,當天一早醒來便收到家族群組的訊息:因肺炎住院的曾祖母病況惡化,不僅肝功能指數竄升,也可能有緊急洗腎的需求,大人們正在討論還要不要讓高齡百歲的曾祖母接受積極治療。

DNR 早在曾祖母多年前那次住院就簽過了。當了 PGY 後也才更深入瞭解 DNR 的內容,原來除了不插管、不壓胸與不電擊外,進一步還會詢問接受維生醫療的意願,包含升壓藥物、洗腎、輸血等等。

身為家裡唯一的醫事人員,即便輩份上似乎未有我置喙的餘地,心裡仍覺得應該親自理解當前狀況,給予長輩更多資訊來做決策。而且,在情感面上,直到高中畢業離家前,我也和曾祖母同住相處近二十年的時光。

出於直覺,我總覺得差不多就是這次了。

我匆匆上了公車趕回台北,醫院在我台北家附近,祖母接到電話後就待在那裡了。照顧曾祖母的住院醫師(或是 NP 學姊)簡潔扼要地再和我說明一次她的病況,我謹記著擔任醫療方時工作的心情,也就未再追問太多細節,只說了謝謝,我會再轉告其他家人。

後來我在家族群組說了很多,但過了這麼久,我還是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以什麼身分在說那些話。雖然已經盡量客觀地陳述事實和治療選項,不過我隱約感覺到我心中有希望前進的方向。

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確地對其他人做出引導,我也不知道這樣的引導是對是錯;是出自家屬的心願,還是醫療端的立場。

經驗上來說,不論是想要急救到底,還是以減輕病患痛苦為主,最怕的是猶豫不決,而在危急時刻措手不及。家人們取得共識後,我在病榻牽著曾祖母的手,那時的她意識還有些模糊,好像認得我卻又叫不出我的小名,一面像小孩吵著要下床如廁。

離開前,我和曾祖母拍了一張合照,並和家人們喊話這段時間多來陪陪她,跟她說話。媽媽說當晚很多親戚都去看她,曾祖母的頭腦也一度清醒過來,他們說那就是迴光返照。

隔夜凌晨,家人接到醫院來電,曾祖母已經離開了。我想起工作幾個月來為往生者進行死亡宣告的台詞,是我第一天上工值班就遇到院宣,後線總醫師學長教我的:某某某已經在民國幾年幾月幾日的幾時幾分離開我們了,這個過程是很平靜安詳、沒有痛苦的。

祖母說,其實曾祖母都已經決定好了,心願圓滿後一清早就離開了。大人們說這在傳統上稱為「留三頓」,往生者在早飯前就與世長辭,象徵將三餐都留給子孫。雖然充滿迷信的色彩,但對於留下來的人來說,也是一種安慰和追憶的念想吧。

頭七的日子剛好是我國慶值班的補休日,我們聚集在會館的靈堂誦經,休息時親戚彼此閒話家常,那天大家都沒有哭。莊嚴和諧的誦經聲中,一旁的小表妹努力跟著詠唱經文,小表弟則還似懂非懂地四處張望著。我想起多年前大體法會上十幾位大體老師與上百位醫學生;想起一階國考前也送走了外公;想著也許長大就是會不斷經歷這一切,而我已經很幸運了。

這三個月在內科輪訓,深刻體會到生命之脆弱短暫,轉瞬即逝。我見過患者在嗎啡和鎮靜藥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,安靜地走向生命結尾;也遇過不少非預期惡化的狀況,這其中有些家屬早有心理準備,雖不捨但理智上仍能理解;有些則難以承受,不願放棄任何機會,希望和死神拚搏到底。這種情境下的急救,我常覺得我們在爭取的不是患者生存的時間,而是企圖努力維持他們的生命徵象,直到家屬走完從否認到接受的悲傷五階段。

看過那麼多種分別的方式,最近偶爾睡覺都會跌入重要他人離開的夢魘。往者已矣,來者猶可追,將這句話時時放在心底,提醒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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